雜筆|190727光頭

范容瑛
6 min readJul 27, 2019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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等到都剃光頭一個多月了(快兩個月)的今天,甚至其實七月中受不了那要長不長、要短不短的麥克風頭型已經偷偷跑回去再剃一次,這才想起,好像也可以慢慢、慢慢說起剃頭的原因了。

之前說過,剃頭的原因太多太多了,的確,剛剃完的第一個禮拜,去高雄一間常去的深夜咖啡店,老闆問我,有想表達些什麼嗎,我只是笑答,想表達的太多了,老闆也笑了。

除了之前第一篇文說過的,剃頭是種與原初的回歸,一輩子就這麼一次也好。
零和零點一永遠都不會一樣,零是種回歸,行了一圈回歸最原初的地方。

上大學的前兩年,還是飄逸的長髮,但其實自己的髮質一直不怎麼好,髮尾總是毛躁,甚至還有惱人的自然捲,朋友見到偶而會建議些護髮的方式、商品、管道,或建議可以去燙個頭髮等等,這些的確是出於善意,卻不得不承認這些漸漸形塑了一種氛圍,好像在耳提面命你,你應該用各種方式,溶進消費主義的、嵌進這社會上對於陰柔美那柔順長髮的想像。

其實兩年前,大三那年,就很想剃光頭了,那時壓力大(後來發現壓力一直都很大),焦慮時常常有個壞習慣就是會去摳頭皮,加上頭皮有天生的皮膚疾病乾癬,一抓就是掉屑,無關乎有沒有洗頭,雪白的皮屑往往就卡在長髮中間。
2018年年初,先剪了個短髮,從此一年多幾乎都維持那樣的長度,沒有再過肩過,當時就遇到一些讓我困惑的反應,有時既好氣又好笑。

「欸,你剪這樣,很像男生欸。」聽到這裡,我的白眼大概翻到天邊去了,於是開始極度厭惡服膺於別人對女性特質的想像。
「你這樣好像T喔。」聽到這個,其實白眼更是滿天飛,尤其這句話若又是從年輕人口中說出,這時可能就有人開始猜測我的性向,但不論我的性向為何,難道這樣中性的髮型,是只屬於T的嗎?所以,對這些人來說,T會有自己專屬的髮型,如果不是T的女生就不能剪這樣的頭髮嗎?他們到底把T當做什麼樣特別的群體?那這樣跟那些認為「女生只可以留長髮」的人到底又有什麼差別?

前幾天,跟一個朋友說,我覺得我這輩子再也不可能回到曾經二十歲那時的過肩長髮了,他不解地問原因,男生也很多留長髮了啊,不一樣的,「男生可以留長髮與女生留長髮還是有不同的性別意義在裡頭的。」男生可以留長髮沒錯,女生也可以留長髮,但女生絕不僅僅只是「可以」留長髮,更多的,是「被期待」留長髮,而我知道,這輩子不可能再做成自己不喜歡的樣子。

講到這裡,到是還沒真正切題說到為何剃光頭,除了回歸,其實還有解脫。關於性別上的、或無關乎性別框架的。
即便之前的短髮一直十分中性,但它終究是漸成一種「風格」,其實許多女生是這樣的短髮的,它漸漸也被形塑成一種女性可能可以表現出的特質、可能可以被期待的一種女生髮型,所謂的短髮女孩系列之類,於是我開始在思考,好像繞了這個一大圈,又漸漸被收編進某個「女生的髮型」,甚至已經可以被收編進各種消費市場裡,例如一些廣告所謂的「中性女孩適合的穿搭配件」云云。
好幾個月了,我不斷在想,好像怎麼樣的抵抗最終都會繞一大圈,然後錯愕地發現,逃不出這個輪迴裡,好像你本來因為想抵抗A而選擇了B,結果後來發現其實B不過也是A的一種、或漸漸被收編進A裡頭。我害怕,到頭來,這些都是同個東西。

於是,四月初左右,我透過朋友約了剃光頭的時間,端午連假那幾天我就真的去剃了,設計師不斷再次確認確定嗎,我都是很肯定的答案,真的已經太厭倦太厭倦這樣的身體了。

還是得承認,我們每個人都不可能活在真空的社會中,這社會的價值觀、網絡、權力程度不一地纏住我們,聽了許多人對於別人的髮型、衣著、打扮的指指點點後,我老早知道其實不用在意他人如何評斷自己,但我更想做的是,把自己放進這樣的身體裡,觀察別人如何看待我、評價我,如何混淆他們的價值觀,抑或如何在他們的價值觀裡自行尋找解答,我更想說的是,即便很確信,他們如何看待我,幾乎不太有可能再改變自己,但就是想親身經歷、觀察別人怎麼看待這件事,而不再只是憑空想像、憑空揣測,甚至自己腦補地劃定異己,直接用刻板印象認為老人家/上一輩/鄉下人等等就一定比較不能接受。
(像是隔壁麵店老闆,中年異性戀男性,竟然非常快就可以接受,倒是房東阿姨第一眼還認不出我,直覺覺得我是某個小男生,又或者是前幾天和一些上了年紀的前輩見面,一位近九十的女性長輩常美阿姨問我為何要剪那麼短,我稍微跟她解釋一下後,她跟她妹妹很快就可以理解,還附和說對啊這樣比較涼、心情也會比較輕鬆)

我想講的,還有去性化這件事,大部分人對於光頭的想像,大概就是出家者或化療的人,而這兩種人,基本上都是十分容易被人用不太一樣的去性化眼光看待的人,那我就想把自己放進這樣被去性化的身體裡看看,會是怎樣的情況。(但一定還是不可能一樣,我沒有天真到真的覺得可以百分之百模擬)

我發現,即便是我一些看起來很開放、很可以接受不一樣的朋友,很多也在第一時間的反應是以為我生病了,的確每個人的經驗不一,這一定會影響到對於這件事的第一印象,但仍就得承認我當下的反應是有些些失望的,有種「蛤,你不過也就只是這樣」、不過也是不自覺地再度將光頭與化療畫上絕對等號。

「畢竟光頭這件事,真的太溢出大家對於『美』的框架了。」剃完的兩個禮拜,和朋友在鹽埕路上的流浪者酒館小酌,我這樣下結論。大家好像可以接受中性短髮、龐克、雷鬼、男性留長髮,那些大家都會認為是他們為了追求某種自己的風格,好像這樣就都可以說得過去,即便大膽,但還是在那個大家對於「美」或「個人特色」的理解內,但光頭這件事,就像是完全拋出界的一顆球,人們完全無能為力為此畫上任何註解,因為光頭真的真的…太怪了、太拙了、太去性化了,難以理解為什麼有人會自願選擇這樣。

但其實,這樣的長度一個多月了,我每一天都更加確定這是種解脫,我走在路上,有人叫我哥哥,有人說先生這邊請,也有人叫我小姐,喊我姐姐,我並不困擾,反倒覺得有趣,細細觀察人們對於「光頭」的性別如何界定。

另一種實際生活上的解脫還有,我的生活漸漸走向我所嚮往的簡單,早起不用梳頭,簡單用清水洗把臉、刷個牙,五分鐘內可以出門,洗頭不耗過多傷害生態環境的洗髮精(甚至有時可以簡便到用清水洗),更不用買瓶瓶罐罐的護髮、潤髮、髮膜等等,出遠門甚至也不用多帶把礙事的吹風機,用毛巾擦個三兩下就可以乾,睡覺也不用怕睡相不好隔天起來頭髮亂翹。

我不用再害怕自己被收編進任何一個我所想抵抗的圈圈裡,不用害怕被陷進新的「女性可以剪的頭髮」裡,不用害怕被框進另一波被製造的消費風潮裡(因為根本不會有人想剪光頭、也不會有人想出什麼光頭風格的穿搭配件哈XD),當然我不太確定我是否依樣會被貼上一些標籤,例如什麼「中性女生」、「T」、「大膽嘗試的女生」、「化療者」等等,但我其實已經不太介意這些標籤,因為現在的我,就是一種與原初的回歸,像透明人一樣,隨人怎麼想,我只是默默觀察著,因為我知道這些標籤都不再會影響我,我不會被任何人所輕易定義。

零和零點一永遠都不會一樣,零是種回歸,行了一圈回歸最原初的地方。

PC:陳文成基金會人權之路,這是前幾天在炙熱的火燒島,綠島人權紀念埤前的樣子,百合花,敬與悼,每個熱烈燒灼的靈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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范容瑛

日子依舊緩慢,白天嗜睡著,午後讀理論,深夜書寫。 聽老老的歌,看深深的電影,或很舊很舊的文字,以之與疼痛跟失眠作對。 做枚蒼涼而淒美的枯葉,要倔強而敏銳。